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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丽娟:王维的寒暄性孤独

星夜长街 星夜长街
2024-10-30

今年3月,读了台湾大学欧丽娟教授的《唐诗可以这样读》。分六篇文章做一点摘要。根据欧老师的章节编排,每篇讲一个诗人和一首诗。


No.1 陈子昂的批判性继承



王维·杂诗(其二)


君自故乡来,

应知故乡事。

来日绮窗前,

寒梅著花未?


对于这首短短的五言小诗,我们很可能是爱得不知所以然。原因在于:我们对人性的了解不够。


对一篇文学作品而言,它的意义是在历代读者的接受过程中才被完成的。因此很多时候,重要的不是诗人的写作动机,而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效果、所给予读者的触发与共鸣。


王维十五岁离家到长安寻求出路,二十一岁考中进士。遇到故乡来的人,什么都没问,反倒问老家的梅花开了没有。


王维肯定是思乡的。他写过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,成为千古传颂的佳句。


一般人离家很久,遇到乡亲时,最迫切的应该是想知道父母家人是否平安、家里是否安然无恙。王维没有这么问,原因何在?



英国诗人艾略特曾说:“诗人只是把人们早已熟悉的感情,用更富有自觉的方式表达出来,因而能帮助读者更加认识到他们自己。”王维的《杂诗》之所以流传千古,就是因为它能代表许多人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。


那么,“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”的提问,到底碰触到人心的哪个层次?


传统的诗评家,主要强调这个提问简单确有韵味,用一个很小的东西来表达对故乡的深刻怀念。


欧丽娟教授提出了新的看法。她的高中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一段亲身经历。


1949年百万人跨海到台湾,没想到一去三十年,老师就是其中一员。老师终于和亲人在香港会面时,在百感交集的激动时刻,第一个蹦出口的问题,居然是一个事前一点都不关心、自己完全没有打算要问的问题:


“家乡现在有没有电?


欧丽娟教授说,那一瞬间她突然懂了。王维问的这个问题,隐含的真的是人生无比辛酸的遭遇,和语文老师的提问异曲同工,都有着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幽微深刻。



这和人类的复杂心理机制有关,背后的根源就是自我保护。生命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,避免自己受到伤害。


对人而言,越是重要的问题,就越害怕知道答案。我们的本能知道心理的脆弱,不让我们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得到坏的消息。潜意识的心理防卫机制,替我们准备缓冲的时间。


因此,第一瞬间问出来的,往往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或者不需要知道答案是什么的问题。


有没有电不重要,没有电可以点蜡烛。梅花有没有开不重要,开了可以欣赏,没开也无妨。这些问题的答案,对于提问者来说,都不重要。


因此,王维的这首诗之所以会传诵千古,一定是诗里所表达的东西,非常微妙地触动了一代又一代有共同经验的人的心灵。而那个触动在哪里,恐怕连很多被感动的人自己也不明白。



欧丽娟教授在书里写了几段话:


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应该是不辞涓滴,在生活中从其他人的人生体验里取得对生命不同的感悟,也庆幸于有时候人可以不用亲身受到熬炼,只要透过学习便能够明白,原来人类的各种经验里还有极端而独特的这一种,从而扩大自己的眼界心胸。


这种人生体验的事情,有的时候真的是么经验,所以无法体会;或者虽然有经验,却缺乏那种敏锐感,于是便不能够细腻体会或精确呈现。


重要的是,当你知道有这一种体悟之后,就更能够读懂其他有类似情况的文学作品,而同时对于他人也可以更加的慈悲,更加的宽容。



王维的提问是出于“不敢问”的心理。唐诗中又刚好有一篇名作,清楚点出“不敢问”的心理状态。那便是宋之问的《渡汉江》。


宋之问·渡汉江


岭外音书断,

经冬复历春。

近乡情更怯,

不敢问来人。


宋之问被流放到岭南,在当时的情况下,几乎被视作“天涯海角”。在巨大的地理阻隔下,一旦去了岭南之后,和家人亲友完全断绝音讯,甚至可能相逢无期。


在这种情况下,他见到了乡亲心情无比激荡,留下了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的千古名句。


这种怯懦所隐含的恐惧,和王维的“问梅花”是相通的。



在这首诗之外,欧丽娟教授还提到了辛弃疾的词《丑奴儿·书博山道中壁》。


在这里面,有一句“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”在某种程度上,和前面的两首诗,有相似的地方。


辛弃疾·丑奴儿·书博山道中壁


少年不识愁滋味,

爱上层楼。

爱上层楼,

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

而今识尽愁滋味,

欲说还休。

欲说还休,

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
从少年的“不识愁滋味”到如今的“识尽愁滋味”,表现形式有何不同。是急着找人倾诉,还是嚎啕大哭?


令人意外的是,这些强烈的情绪反应都不是,而是聊起了天气。



欧丽娟教授写道:


最深的心声用说是没有用的。说出来只不过是制造噪声,或者只会扭曲原貌,或者只会更加无味,都会让自己更落入一种浮躁的、小气的、等着别人来给你安慰的可怜姿态。


平静里会有一种尊严,因为一切都回到自我的内心里,靠自己承担、沉淀、转化,产生一种坦然以对的坚毅力量。然后你便明白,有一种尊严是建立在沉默之上,于是人就会越来越沉默。


欧丽娟老师本章的论述精彩绝伦。本章是全书星星最喜欢的一个章节,恨不得可以全文摘抄。因为篇幅所限,简单摘录一些。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阅读原文。


在书里,欧教授继续阐述了很多,引用了一些西方文学作品和心理学著作,阐明了一个人生中的深刻道理:


没有人真正愿意听自己说话。



美国剧作家埃尔比甚至说:“人们讲话只为了不想听别人说话。”既然每个人都只想谈自己,根本不想了解别人,也根本不想听别人说什么。


这就是人性。


受苦的人终究会体验到:自己的世界末日只是别人的茶余饭后,自己的刻骨铭心只是别人的轻描淡写,自己的椎心泣血只是别人的不痛不痒。因而,再大的悲伤,都只是自己的事。


因此,英国的绅士淑女在社交场合,往往都谈论天气如何。它不涉及隐私,永远是最保险的社交性话题。


总之,王维《杂诗》(其二)中的“寒梅著花未”,写得是“不敢问”的微妙心理;辛弃疾《丑奴儿》的“欲说还休”,写的则是“不敢说”的心酸悲哀。


人类的心是如此的复杂巧妙,而人类的孤独苦痛又是多么深沉无奈,都以这么出人意料的方式存在。



(系列配图均出自台剧《我可能不会爱你》)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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